张翔｜康有为海外游记中的“封建—郡县”问题（上

　　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海外，不久之后他从梁启超等那里感受到了的强烈冲击，并做出了系列回应。其中，以1904～1908年间在欧洲、美洲等地的旅行为基础的系列游记，对分省自立的主张做出了重要回应。本文结合康有为的其他文本，分析了他在“封建—郡县”问题上的复杂论述，认为他以中国、欧美及其他国家为对象，对国家分合与现代社会的产生、中央与地方自治等问题做出了富于辩证性的思考，并提出了一些质询、与深刻影响的主张，其中就包括“舍联省而但言自治”的观点，即以乡邑自治为主，同时通过“废省”、“析疆”以减少行政层级。文章认为，康有为在游历欧美之后并没有经历从讴歌到否定的激变，而是一直致力于进行具有辩证性的观察和思考。

　　1904年5月26日，康有为乘英国轮船离开马来西亚槟城赴欧洲，开始了他最重要、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环球之旅。1908年10月，康有为返回槟城休养。在此期间，康有为四次横渡大西洋，四次游历欧洲，两次遍游美洲，两次游历非洲（摩洛哥、埃及等地）。康有为的海外游记绝大部分为游历期间所见所思的记录。

　　康有为时，曾单独发表《意大利游记》和《法兰西游记》，并在《不忍》陆续刊登了《补游记》、《突厥游记》、《欧东阿连五国游记》、《满的加罗游记》等。目前《康有为全集》所收康有为的其他海外游记，大都是近40年来根据康氏家人捐献的手稿等来源做的整理。

　　康有为时刊发的欧游游记，在时期引起了为数不多但较有分量的注意。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将康有为和梁启超作为“新民体”的主要代表，并以康有为的欧游游记为中心，介绍了他的创作及思想。钱基博分析康有为的欧洲游记，独重其论欧美政俗不及中国的部分，[1]他认为康对“欧化”的态度前后曾有重大转变。钱穆较晚才读到康有为的部分欧游游记，他重视的也是康有为对欧洲看法的转变。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他曾指出前后康有为思想的“两极端”现象：“……则长素主张变法之极端激昂，居可见矣。乃自戊戌出亡，辛亥归国，而其思想乃以极端守旧闻。”[2]后来他在一个朋友那里看到了康有为的部分欧游游记，认为从中可以看出康有为思想“两极端”的真正原因在于游历欧洲：

　　在南海早年，实为欧洲文明之讴歌者，其转而为鄙薄，则实由其亲游欧土始。……故曰：南海思想之激变，实以欧游为转纽也。[3]

　　将康有为1904～1908年的欧游经历视为他在辛亥前后“思想激变”的原因，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在兴起之后，思想家由“激进”转向“保守”并非个别现象，而亲身游历欧美、重新认识欧美，被认为是他们中部分人思想转变的关键原因。梁启超1903年游历美国之后思想激变，他记叙这次游历的《新游记》也被视为当时“告别”的转折点。他在一战后游历欧洲所写的《欧游心影录》，在五四运动前后的东文化论战中有过非常重要的影响，被视为梁启超反思现代文明、重新重视中国传统价值这一思想转变的“分水岭”。在当代，一批著名知识在20世纪90年代及此后的“思想左转”或者“思想保守化”，也被认为与他们在欧美的留学经历或者游历有着关键性的联系。欧美游历促发了一些知识的思想转变，但如何叙述两者之间的关系，仍然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对这一知识现象常见叙述的主要特点是，与中国知识处于二元对立的结构中，中国知识要么“向学习”，接受；要么改变了对的看法，对抱有负面看法，中国本土文明而反对。这一叙述模式将中国与同时从世界中抽离出来，将中国知识在两个极端（完全认同与完全否定）之间的徘徊描述为一种无法摆脱的命运。

　　其实，就康有为对欧洲国家的看法来说，虽然他对意大利、西班牙、法国等国的评价较此前大有降低，但他对、英国等国的评价很高（康有为1927年去世之前公开发表了《补游记》），因此从这些欧游游记并不能得出康有为对欧洲的看法全盘逆转的结论。在康有为的笔下，“欧洲”不是一个抽象的总体，而是由特色各异、强弱不一、治法不一的不同国家组成的具体的“欧洲”。而从康有为在戊戌变法期间对波兰的注意和论述来看，他也并没有过于抽象地看待欧洲。他在此一时期已论及俄罗斯等国对波兰的瓜分，以及拿破仑对欧洲的征服以及比利时等国的自立，后来所论带有亲眼所见的震撼，但不能因为他有“向以为……，今乃知……”之类修辞性表述，便贸然断定他的思想发生了180度的转变。康有为一直把开议院、兴视为中国变革的要点，并认为欧美在这些方面有制度优势，[4]从这一点看，也很难说康有为完全了所谓“欧化”道。

　　而且，即使康有为对欧洲看法有所变化，这些变化也未必引起了他思想上的根本性调整。对于康有为的“变”（如何变、什么时候变），需要有更加谨慎和全面的解读。钱基博在论述康有为和梁启超的区别时，引用了康有为一段广为人知的话：“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认为“大抵启超为人之所以异于其师康有为者，有为执我见，启超趣时变，其从政也有然，其治学也亦有然。……故有为之学，踮定脚跟，有以者也；启超之学，随时转移，巧于通变者也。”[5]康有为这段话和钱基博的分析，对于了解康有为的思想是一个重要提醒，即康有为这样“踮定脚跟，有以”的人，他如果有所变化，也未必是那种前后断裂式的变化。

　　钱基博和钱穆对康有为欧游游记的分析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强调康有为对“欧化”态度的前后转变，将赞同还是反对“欧化”作为中心问题。但钱穆在论及康有为思想的“两极端”时其实已经意识到，康有为对“两极端”同时存在于自己后的主张之中，其实常清楚的。[6]与其说康有为在1904年欧游之后的思想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不如说“两极端”在其思想中一体并存，而相对重要性发生了变化。康有为同时容纳看上去分别处于不同“极端”的思想的办法，则是重新诠释“三世说”：一方面是因为未至其时而“未敢发”、“未敢妄出”的太平大同之学；一方面是讨论适宜于据或者升平世（“霸国”时代）的“中国既富既强”之方略。

　　对于康有为而言，如何理解欧洲，中国是否还需要学习欧洲，只是从更为根本的问题中衍生而来的问题。他所思考的与其说是中国与的关系问题，毋宁说是在同时分析中国、以及世界其他区域的基础之上，总结具有普遍性的原理。这延续了他在19世纪80年代“立之学”的抱负。康有为在《物质救国论》的“序”中这样描述自己在游历欧美时的思考方法：

　　吾既遍游亚洲十一国、欧洲十一国，而至于美。自戊戌至今，出游于外者八年，寝卧寖灌于欧美政俗之中，较量于欧亚之得失，推求于之异同，本原于新世之所由，反覆于大变之将至。[7]

　　他的运思线索是，以将要到来的这一“大变”作为中心问题，以追索欧洲“新世”的由来作为中心线索，考察权衡欧洲与亚洲的得失；他在环球旅行中要面对和处理的首要问题则是“问题”，是欧美“新世之所由”究竟是还是别有他因这一问题。根据“欧美游历—思想转变”的叙述模式很难深入把握康有为的思，需要摆脱这一叙述模式的，悬置康有为思想有逆转性变化的预设，重理康有为的论述脉络，寻找另外的叙述方式。

　　这里要强调指出的是，就理解康有为的前后变化而言，1899年梁启超、欧榘甲等转向，劝康有为退休的“十三太保”事件，以及1902年康有为发表《答南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君主立宪不可行书》和《与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由于各省自立书》两封长信，公开参与辩论，都是枢纽性的重要事件。康有为首先从倾向的得意们那里感受到了的强烈冲击，并且迅速在多个层面做出了回应。他于1900～1902年开始其生涯中的第二次大规模释经工作，完成了《中庸注》（1901年）、《春秋笔削微言考》（1901年）、《礼运注》（1901～1902年）、《孟子微》（1902年）、《大学注》（1902年）、《论语注》（1902年）等著作，从理论上对做出了回应。[8]1902年康有为在印度所写的两封长信，则事实上已经论及后来在欧游游记中分省自立主张等重要议题。[9]当时这两封信合印为《南海先生最近书》，1918年康有为再次将这两封书信辑入《不幸而言中不听则国亡》一书，基本上保留了这两封信的原貌。虽然康有为1902年5月在印度写下这两篇长文的时候，尚未开始他的环球旅行，但到已经结束漫长的海外生涯归国之后的1918年，他的基本看法并没有大的调整和改变。康有为在《不幸而言中不听则国亡》一书后撰有几段跋语，严厉了梁启超和欧榘甲等，再次重申了自己十六年前的基本看法：

　　近廿年来，自吾愚妄之门人梁启超、欧榘甲等妄倡十八省分立之说，至今各省分争若此，此则梁启超之功也。欧榘甲作《新广东》一书，至今。今《新广东》如其愿矣，而新广东分为七，生民糜烂，则欧榘甲之功也。……统余年来各新学者之说，拾欧美唾余，高谈、、、联邦一切之论，自以为知新得时，皆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奇谬大愚，发愤以亡中国而已。……此书当时专为教告梁启超、欧榘甲等，二子离索既久，摇于时势，不听我言，谬倡新说以毒天下。吾国人尚慎鉴之，勿甘从印度之后也。[10]

　　如何处理梁启超、欧榘甲等人分省自立等主张所提出的问题，是康有为在1899年“十三太保”事件之后著述的一个重心，也是他进行欧游游记写作的一个重要背景。其欧游游记所阐述的“封建—郡县”问题，即是对中国分省自立和实行联邦制主张的深刻回应。欧榘甲1902年主张广东自立的文章《论广东宜速筹自立之法》（后扩展为《新广东》）中已经简略提出在分省自立的基础上实行联邦制的主张。辛亥之后联邦制主张在中国不绝如缕，这是肇端之一。

　　康有为与欧榘甲的文章都分析了布尔人（生活在南非的白人）英国的布尔战争和菲律宾西班牙和美国的情况。欧榘甲提出分省自立的主张，与其说是对布尔人英国的模仿，不如说是要创造一种足以中国人的形势。因为如果仅仅将中国人比附为布尔人，那么，中国人首先想到的会是自己对环伺的列强的，召来的是“中国自立”的愿望。而欧榘甲首先要激发的是汉人对于满族人的愿望和意志，而分省自立可以形成汉人与满族者的对立，可以运用布尔人与英国人斗争的范例。针对这一主张，康有为提出“可比度”问题，指出印度与中国的高可比度，特别是“悖蒙古而自立”时的印度与排满运动刚兴起时的“当前”中国的高可比度，而中国分省自立的问题与布尔人面临的问题并不完全相同。分省割据自立运动不仅意味着对清王朝的，更为重要的难题是，如果通过摧毁了满清王朝，是否会落入列强这些新帝国之手？康有为把分省自立问题的重心重新拉回到 “中国自立”的层面。也正是在这一问题层面，康有为认为俾斯麦与意大利加富尔通过促统一而强国的例子有可比性。[11]康有为将梁启超等的思特征总结为：“有法、美之事理深入脑中，以为已然之事，大地必趋之势，故敢为之，以为事必可成。”[12]以此为背景，可以说，康有为的欧游游记则是要看欧洲“已然之事”中包含了何种“事理”：中心问题究竟是地方分立，还是中央？

　　康有为1904年欧游的第一站是意大利，他在《意大利游记》中多次指出，欧洲“封建”[13]之争是欧洲“新世”（现代社会）出现的主要原因，并由此延展出两个论题：一是欧洲“封建”与竞争之势的根本原因在于地形；二是欧洲“封建”与中国一法有别，从长时段历史来看各有利弊。

　　康有为将“封建”之争及地形因素视为欧洲“新世之所由”，并非欧游之后才有的看法。他在19世纪70年代末开始接触之后，对欧洲政艺“致精”原因的探索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他在《康子内外篇》的《地势篇》中，以地势及一统列国的差别来解释孔子之教为什么不能远行，而教却可以。[14]此时康有为尚未将这一区别用来解释欧洲政艺发展之由。在《论时务》中，他认为原因是欧洲有“从赤道海逆北而流”的“逆流”，所以“以多变而致精”。[15]1891年的《与洪右臣给谏论异学书》则较早将列国争雄视为欧洲兴起的原因。[16]此后，一统与竞争一直是康有为解释差异的核心要点。例如《上清帝第》论“泰西所以致强之由”，第一条原因即是“封建”并立的诸国竞争之势。[17]

　　欧游以实地观察确证和丰富了他的这一看法。《日耳曼沿革考》中的论述，可以看作“封建”与“新世”关系的总论：

　　欧洲封建之制弥亘千余年，至今虽已削藩为虚爵，而世爵之盛，犹为之特制焉。比于我国与美之平等，可谓余波未殇矣。若其千余年中争竞之烈，生民涂炭，祸患惨矣。然今新世、新法、新理之生，实皆造因于封建，凡有五焉。[18]

　　我国幸而一统千年，得以久安；不幸则以无竞争而退化，至有地球主人翁之资格而反致危弱也。求所由然，则我国地形以山环合，欧西地形以海回旋；山环则必结合而定一，还回则必畸零而分峙，殆无可如何者耶！[19]

　　《西班牙游记》分析南欧在近代海洋探索、发现新方面先发的原因时，同样归因于地中海周边的特殊地形。[20]

　　康有为不仅将欧洲近代“新世之由”最后都归于地形，他还认为古希腊制的成因在于地形造成了诸国并立竞争之势：“此民立议院之必开于希腊者，地形为之也。”[21]或许可以说，凡是欧洲与中国最重要的不同之处，康有为最后都可以在地形上找到原因。可以将这一解释模式简单概括为“地形—封建—新世”。

　　有意思的是，当康有为解释欧洲内部在立宪议院制度等治法方面的重大差异时（比如“政制尚严”与英国“不深”之间的差异），也是将原因归于地形。他认为英国和美国在制度形态及作用上与欧洲国家有所不同，原因在于它们有“绝海”的地形。如《英国游记》指出，制度的产生是因为欧洲地形造成列国竞争之势，而“惟英能保守延长之，而成立宪议院之法耳”，原因则在于英国与不接壤（同时离得也不远），“几可闭关卧守”，国家没有兵舰很难攻入。[22]

　　按照这一解释，在刺激新理、新政、、新律、新艺、新学产生之外，欧洲地形所造就的列国竞争之势，也有促使“政制尚严”的另一种作用力，而“岛国绝海”（康有为强调这只是“衣袖海之隔”，仅八十里，近，方便输入文明）的地形则有利于形成相对宽松、君民相对平等的格局。康有为指出英国“新世”得益于它在欧陆列国竞争之时能保持相对安宁，显示“地形—封建—新世”解释模式并非一味强调竞争。但与其说这种复杂性是一种自相矛盾，不如说呈现了极为重要的辩证关系，即列国竞争之势的形成与一国内部的统一和凝聚，是同一问题的两个方面：正因为有列国竞争的压力，一国之内更需要统一和凝聚。因而“封建”需要放在具体的情境和“时势”中做具体分析。以当时统一的为例，“封建”（以及以此为基础的联邦制）对于激发的民族和创造力常重要的形势条件，但内部的“封建”和却是其严重的桎梏，是其敌人法兰西最希望它沉溺的状态，因而“一统”是其创造“新世”最为重要的任务和条件。

　　“地形—封建—新世”解释模式值得注意的地方还在于，它要论证的是中国文明未来仍然前途远大。正如黑格尔《历史哲学》对“历史的地理基础”的阐释，并不只是一种知识上的描述，而是为了说明世界历史从“东方”向“”，亚洲是起点，而欧洲（日耳曼）绝对是历史的终点，[23]康有为以地形解释封建成因，又以封建解释欧洲“新世”的由来，也并不仅仅是一种知识上的陈述。

　　首先，如果欧洲“新世之由来”在于地形，也就意味着“新世”并非由其他因素所造就。康有为首先排除了人种因素，也隐含地排除了因素。既然欧洲“新世之由来”在于地理，“新世”由欧洲而起并不能证明欧洲人种有优势：“故曰地形使然也。非中国人智之不及，而地势实限之也，不能为中国先民责也。”[24]不仅如此，英国在欧洲的领先也不意味着英国人种比欧陆国家优胜，“此自然之势，非英民有何特别之质也。”[25]康有为要否定的是中国人种论。他说自己在游历时关心的是中国与欧美人“将来人种之盛衰”，如果中国人“果强而慧”，则“一时之盛”不足为恃，中国就可以像当年曾被匈奴人所的罗马人一样复兴。[26]康有为的问题是：现有的世界格局是否已经无法改变，世界历史的终点是否如黑格尔所说的那样已经确定，中国在未界将有何种作用和地位？黑格尔等思想家所阐述的地理决，在康有为这里被用来论证中国仍然能“称雄于大地”，这是“理论旅行”的有趣之处。

　　将欧洲“新世”的动力确定为地形和“封建”（以及由此造成的竞争之势），另一被排除的重要选项是。康有为之所以认为他的官制议、物质救国论、理财救国论这三论就能解决中国“既富既强”[27]的问题，其前提即是中国“新世”的产生不需。

　　其次，与“本原新世之由来”相应，探索中国“新世”产生的动力，也需重视“封建”与统一的。欧洲“新世”两大动力（地形和“封建”）的实质含义都是造成一种列国竞争的形势，因而中国“新世”的中心问题是，如何让中国能时时接受“列国竞争”的刺激。这也是分省割据自立主张的一个重要问题意识，欧榘甲在《新广东》“绪论”部分即提出，各省自立能够在中国创造出一种“争”的形势和动力。[28]但对于康有为而言，“列强环伺”的现实（海洋交通的发展改变了地理）已经无时无刻不在提供“争”的刺激，不必再通过分省自立来创造。同时，康有为指出“封建”纷争与统一和平对于欧洲“新世”各有其重要性（虽然欧洲封建之争造就了“新世”，但西欧学艺大进则是近百年和平时期的事情），[29]这意味着，中国也要看到“新世”的出现与（一统）“休兵息民”之间的关系：正是因为面临列国竞争，所以一国之内才需要保持强势的统一和充沛的内部活力。

　　《意大利游记》等欧游游记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康有为记述游历的所见所思时，不断将思绪切换到中国问题，在历时性层面“较量于欧亚之得失，推求于之异同”。[30]他追索“地形—封建—新世”的关系，把握欧洲的古今之别，包含了比较的方。康有为区分古代和现代，区分古代中国与今日中国，可以突破对、欧亚的抽象化比较，而开辟新的比较规则，即以古代中国与古代比较，以现代与今日中国比较。这一方法要求首先区分是哪个时期的中国或（欧洲或亚洲），而不是抽象地以中国比较，以欧洲比较亚洲，也不是以古代中国比较现代，以古代比较今日中国。

　　基于这一方法，康有为在两个方面挑战了流行的看法（有些也是他自己此前的看法）。其一，“新世”未必有想象的那么好。如《意大利游记》开头部分即指出：

　　未游欧洲者，想其地若皆琼楼玉宇，视其人若皆神仙才贤，岂知其垢秽不治、诈盗遍野若此哉！故谓百闻不如一见也。吾昔尝游欧美至英伦，已觉所见远不若平日读书时之梦想神游，为之失望。今来意甫登岸，而更爽然。[31]

　　其二，中国古代未必比古代差，很多方面要更好。康有为经常强调，的强盛不过就是这一两百年来的事情，大可不必因此认为中国不行了。[32]

　　康有为比较“封建”与中国一统之得失时，运用了将古代与古代中国相比较、“新世”与巨变之后的中国相比较的方法。在之前，康有为经常用“竞争之世”与“一统之世”的区别来界定异同。就大的方向而言，这一判断和欧游游记有关封建裂国与郡县一统的结论基本一致，但前的比较论述模式相对抽象和概念化。康有为在欧洲游记中比较欧洲“封建”与中国一统的得失，反复强调欧洲“封建”、长期战争的负面作用及刺激“新世”产生的正面效果，并同时将这两个层面分别与中国历史的长期一统相比较。康有为在大部分欧洲列国游记中都论及如下方面：与造就欧洲“新世”的“封建”、竞争与无穷战乱相比，中国的一统有更好的治法，也带来了一个更好的生活世界；虽然欧洲的“封建”带来了、长期的战争和巨大的痛苦，但它造就了“新世”；近一两百年欧洲的确取得了巨大进步，但中国可以通过学习获得“新世”的政艺，而且，假如为了有这一两百年的领先而要中国数千年的长期统一稳定，并不值得。[33]相对于之前，康有为的变化（但并非“痛觉前非”）主要在于观察更为具体和深入，并发展出了复杂的辩证论述。他屡屡强调“物无两大，有其利者必有其害”，一统与“封建”不是简单的好或者坏的问题，要放在具体的情境和时势中做具体的、辩证的分析。

　　这一辩证视野与康有为一直关心的两个问题有关系：一是他在“封建”问题上“较量于欧亚之得失”，是在更深层次回应派分省割据自立的主张。他对“封建”在欧洲历史中得失的了解和思考，是对欧洲国家或者自立问题更为深远的探究；对“封建”与一统得失的权衡较量，则是界范围内对一统和自立的利弊的思考。二是对中国人能不能重新“称雄于大地”的追问。在他看来，中、欧得失比较是重新确立自信心的一个重要基础。在系列欧洲游记中，康有为通过他对中、欧得失的辩证分析，反复论证中国“无可深愧”，不可因为欧美“一日之强”，而完全放弃自己“取媚”于他人，其主要目的在于确立中国人的自主意识。有没有自主意识，也是他派的一个主要用力点，他认为派“只知效法欧美而尽弃国粹”，其实对欧美并没有深入的了解。

　　康有为比较得失异同的辩证视野，因此也可以看作他确立自主意识和自信心的一种方法。这是对那种“以（或者中国）为目标”的异同比较思的超越：其一，确立自主意识的关键，并不是确定优劣，然后以此决定中国的选择去向，而是确定中国有没有资质和自觉“称雄于大地”。在中国传统与“新世”之间非此即彼的思，并不了解历史发展的复杂性，既无必要，也不明智。其二，正因为如此，才需要辩证分析，需要将放界历史、具体的时势中进行具体的比较和分析。如果所有的思考只是为了决定要“保守”（中国）还是要“激进”（接受），那么，欧洲游历除了寻找“之异同”，发现更多中国落后于之所在，很难再有其他的收获（比如，对莱茵河畔的连绵战垒会视若无睹），辩证分析很难在这种思维模式中生长出来。

　　因此，以自主意识为基础和目标的辩证分析，在比较或者亚欧比较问题上，无意于获得某种确定的判断，无意于将意义寄托在对强势者的觉察、判断和依附之上。康有为要做的，是以具体的、历史的、辩证的思考，以对时势的把握和对大同的理想，为中国“称雄于大地”和大同世界的到来寻找方向，开辟道。

　　康有为分析欧洲“封建”之得失，一个重要的思是参考中国历代王朝维系一统的治法，反思何以欧洲帝国在建立一统国家方面难有大的成就。他在《意大利游记》中指出，罗马帝国有六百年一统之治，其治法有精妙之处，[34]也指出了罗马帝国治法的两个缺点及对后世欧洲诸帝国的不利影响：

　　其一，“裂国封建”的弊病。康有为着重指出罗马帝国以分封的形式的治理术之愚蠢，导致欧洲坠入千年之世：

　　盖自西历二百八十八年地克里生四国后，至三百九十五年分东西罗马，中间一百零七年，只有君士但丁统一罗马十三年耳。前后数百年，战争，兵甲相仍，而罗马遂永灭，而欧洲遂隳于封建战争千年之世。至今欧洲，尚自争战无己。[35]

　　康有为指出，“分封裂地之法”是帝王“强干弱枝”的隐秘，中国在汉代之后已经不再用这一“愚法”。贾谊所献“众建诸侯而小其力”的方策，以及汉武帝时期的践行，是由分封转向郡县制的关键。而罗马帝国之亡则是因为末期屡用分封裂地的“愚法”。康有为因而认为，罗马立法之妙远不如中国，原因在于没有孔子“一统之经说”。[36]同时，康有为也指出，在裂国分封的前提下，法兰克帝国的开创者克罗维（Clovis）皈依教，与展开全面合作，从而开创了欧洲多层面的新体制。封建诸国的战乱，以及影响力覆盖整个欧洲并诸国国王，这才酝酿产生出“新世”并吞八极之势，这是欧洲“封建”不同之处所在。[37]

　　其二，虽然罗马帝国对灭国采取“听其，粗收”的治法有其有效的地方，但这不是一种“深固”的、好的一统之法，不利于维持帝国的稳固。康有为在《补奥游记》中这样论述罗马治理灭国之法，以及日耳曼等帝国对这一治法的承续：

　　大概论之，欧人不甚解统一之法，故已得人国而仍存其国号，仍存其，但自为之王。……主臣之位不，统一之术不深固，此所以争乱无已，弥于千年者乎！[38]

　　康有为将拿破仑欧洲努力的失败，也归之于欧洲自古缺乏征伐四方和治理灭国的好办法。就治理灭国而言，“前人无之，则后人创之甚难”，因而拿破仑“无可取法”。就征伐四方而言，拿破仑欧洲之时，一直率兵亲征，“不坐镇巴黎，封命将帅以行征伐”，这一征讨四方之法也并非良法。欧洲诸国的君主本来出自诸侯，所以会采取这种办法；中国春秋时期的诸侯每临大战，也是自己统帅亲征，“少自命将”。拿破仑采取诸侯战法，缺乏一统天下的帝王的视野胸襟，乃是因为“前人无良法以示之”。[39]康有为以“唐太之略”，为拿破仑设想了另一种统驭欧洲的征服和治理之法：

　　夫以拿破仑之才武，令有唐太之略，则既得班、意而入奥，先以全力镇定安集之，坐于巴黎，而讲治法，以抚欧土，大练海军，以收强英。欧之东南既定，命将以定普、丹、荷、比，皆安集镇抚，咸归，全欧毕定。乃命将征俄，胜则统一，不胜亦若宋之尚存辽、夏，于大局无碍。以全欧之大征俄，多方以误，屡扰以疲，彼俄其能敌拿之厚力英略乎？欧土全定，海军益精，然后以全力服英，英亦何能为。则欧土必归一统，而大业乃可成也。然拿破仑不生中国，必无此思想谋猷，但凭勇略而无远算，有若猛虎咆哮，力尽终擒耳。[40]

　　在比较一统与裂国争战的时候，康有为往往将古代帝国和近代殖民帝国混为一谈。他在《废省论》中叙述英帝国从、到非洲波亚（今属南非）所的殖民地危机时，认为英帝国治理术也接近于“听其，粗收”，例如：“今英于，一切不得其利，不能收其权，但于产物，先限售于英伦，稍收其益而已。”[41]然近代欧洲殖民帝国（如英帝国）治理灭国的方法的确有类似罗马帝国的一面，但基本动力和机制有重要区别。康有为所论“以文明之国入之国”，以及梁启超所论“灭国之新法”，即有关于此。[42]康有为将它们混为一谈的原因在于，他按照“春秋入战国”的模式来理解近代欧洲兴起后“以文明之国入之国”的“霸国”格局，而以天下一统来理解人类世界未来的方向。比如《挪威游记》中他写到：

　　方今大地交通，万国交迫，强凌弱，大并小，乃日相吞并之时，观春秋至战国之间，即今之世矣。自此以后，二三等之国皆渐即夷灭，惟强大之国六七存耳。是故当今之小国，亡也；扶立，亦亡也，不过诸大诡谋播弄之耳。[43]

　　基于此一认识，康有为强调封建之弊，以及郡县制对于治理一统之帝国的重要意义（秦帝国确立梦见别人剪头发郡县制，对于中国长治久安有着重大意义，它即是在总结“春秋渐入战国”的治乱经验基础上做出的变革）。康有为在“三世说”的框架中，将封建、郡县派官、郡县自治视为逐渐改善的三种治法，分属于据、升平世和太平世：

　　凡封建之后必行郡县；郡县者，乃治法必至之势也。大约封建世及，行于草昧初开之时，据乱之制也；郡县派官，行于大国一统之时，升平之世也；郡县自治，皆由民举，太平之世也。[44]

　　虽然康有为认为欧洲诸帝国裂国“封建”和“统驭属地仅同羁縻”的治理灭国之法不利于一统的稳固，不如中国的郡县制精妙，但他也没有完全否定“统驭属地仅同羁縻”的帝国术或者殖民术。这是因为，为了克服封建制的困难，欧洲国家创造性地运用了联邦制这一政体形式。在他看来，如果“听其，粗收”的帝国治理术转变为同时强调中央和地方自治的联邦制，则这种模式的联邦制是国家由分而合获得统一或者帝国扩张的妙法。他在《游记》中这样分析联邦制对于帝国扩张的妙处：

　　近代联邦之国，其体至奇。创体本于希腊及德诸市，而结合不同，今美、德是也。然窃谓联邦政体，其初虽甚难，而将来吸收大国一统，则莫妙于联邦之制也。……而灭国大事，万国属目，行之极难，岂若以联邦合之，名义至顺，行之较稳而易成耶？[45]

　　康有为认为，“，保其而不干其政，小君主或王或公侯皆与各大国平等，即与德帝亦平等”，仍然有“听其”的特点，仍然是“已得人国而仍存其国号，仍存其”（与拿破仑的治法有类似之处），却有“便人之归合”的好处。[46]就建立一统之“霸国”的目标而言，联邦制是达到太平之世的“郡县自治”的过渡性制度安排。由于联邦制是为解决长期“裂国封建”的弊病和难题而产生的，这一功能反而使它拥有了整合有强烈离心倾向的各部分的独特效用。

　　康有为对德主威廉治法的称赞，与他对拿破仑的，看上去似乎自相矛盾，其实并非如此。原因在于，康有为强调的仍然是中央对于国家统合的极端重要性。他认为，大国一统和扩张过程中所运用的联邦制脱胎于以往割据的形势（比如联邦制是在封建制基础上产生的），但这种联邦制了封建制，其中最具实质意义的部分是建立中央，并有效统合各邦。联邦制的产生和运用有特别的时势，即“封建”裂国问题的存在。他在《日耳曼沿革考》中详细叙述了由分至合的统一历程，指出中央乃是联邦制的命脉所在：

　　俾士麦独倡尊王以收，主铁血以振兵力，决统一以收列国；三者一贯行之而不能缺，卒能排奥胜法，而收日耳曼诸侯合为一国，战事乃已，生民乐业，国势蒸蒸。[47]

　　他强调，虽然“公侯与帝霸平等，国政自治”，但“外交与”则属于普鲁士或者；在各联邦之上设置实质性的中央机构，是一统之国的建制。康有为事实上处理了欧洲国家的联邦制与封建制的关系这一理论问题，他对日耳曼的观察与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等美国“联邦党人”在其名著《联邦党人文集》中的看法非常接近。该书第15～20篇援引古希腊、日耳曼、、荷兰等欧洲国家的教训，论述了“当前的邦联不足以维持联邦”。他们要阐述的主张是，将当时美国的“邦联制”改为“联邦制”，其中的关键就是建立一个强有力的中央。其中第17篇将“邦联制”类比为“封建制”（或者说称“封建”为“邦联”），认为在封建制时期的欧洲“国家首脑的一般过于弱小，不足以维持公平，也不足以人民免受直属领主的……历史学家着重称之为封建无时期。”[48]第19篇讨论了日耳曼国家在封建制下的教训，认为封建时期日耳曼的历史就是一部与诸侯之间、诸侯与城邦之间的战争史，也是一部普遍混乱和的历史，而这个封建制度“本身具有邦联的许多重要特征”，构成日耳曼帝国的联邦制度“就是从这个制度中发展起来的”。在1787～1788年（《联邦党人文集》成书时间）尚处于无力的痛苦之中，汉密尔顿和麦迪逊（James Madison）分析了统一的困难，日耳曼诸城邦之间的脆弱联盟，了任何以适当巩固为基础的，邻近强国的政策使封建（邦联）政体的混乱和衰弱状态永远存在下去。[49]康有为亦以同样的原理分析了“日耳曼分立为法所弱”；就大国一统的建立和巩固而言，美国和的联邦制的重大意义都在于，通过建立能够有效整合各邦的中央（总统制或者君主立宪制），结束汉密尔顿所谓“封建无时期”的历史。也就是说，联邦制的目标不是联邦制本身，而是在特定时势（状况）下找到中央有效整合各邦的方法。

　　康有为在《补奥游记》中对联邦制曾有总结性分析，他区分了以一统为目标，并成功实现了一统（“由分而合”）的联邦制，与没有能力巩固一统而导致（“由合而分”）的联邦制。他指出，那些曾经采用联邦制建国或者扩张的国家，事实上已经很难再称作联邦制了，比如“美则混于一统，德则等于侯服，实皆非联邦矣”；当时能称得上联邦制的只剩下奥匈帝国，而奥匈帝国是充满危机的典型。[50]这一区分的要害在于，强调联邦制产生和运用是有特殊的时势条件的（长期存在封建裂国问题）；如果不存在封建裂国争战不已的状况，则并不需要联邦制。康有为对联邦制妙处的肯定是有条件的：第一，只是在将分散的部分有效结合为一个整体的过程中，联邦制才有其妙处。第二，在联邦制成功促成由分散到一统的（建国或扩张）进程之后，需要实行郡县制等巩固一统的治法，从而在实质上不再是联邦制。[51]上述两个条件，概而言之，是在封建制中注入郡县制的与实质，即“寓郡县于封建”（套用顾炎武“寓封建于郡县”的说法）。按康有为的分析，联邦制“寓郡县于封建”，将中央加之于所有扩张的区域，乃是它与拿破仑帝国治法的根本区别。第三，如果在本身已是整体的国家（如奥匈帝国）中实行联邦制，在国家不同部分之间造成完全不必要的分立，那么，联邦制不仅不是良策，而且是危机之源。康有为屡屡论及奥匈帝国的联邦制，视之为联邦制的反例，认为它使得奥地利面临被分化的严重危机。例如，《补奥游记》开篇第一句便是：“吾游奥，奥之民皆愀然告我曰：吾奥将亡矣，矣，命不永矣！”[52]康有为分析挪威从分离自立的案例时，也指出了推行联邦制过程中的两面手法，即对“务合众小为联邦”，却挪威以及奥地利属下的小邦“分弱邦为”。这是对联邦制不同方向的运用，用法、目标不同，效果截然相反。康有为痛切地指出，“挪之岂有远图，乐一日之自立，而忘将来之合并”，这样的联邦制反而是国家的原因。康有为还联想到了甲午战争之前日本离间中国与朝鲜的情况。[53]]他也以这一方式分析日本等国为何中国实行联邦制。1900年他在槟榔屿曾就分省自立问梁启超，“何处得此”，然后指出日本同文党有将中国分为十八国，再与日本联邦的方策。[54]

　　可以说，康有为对“霸国”以联邦制之法建国复兴或者实行扩张的评价有多高，事实上他对“霸国”推行“分而治之”的帝国殖民术的程度就有多高。康有为1902年在两封长信中曾严厉驳斥欧榘甲在中国实行联邦制的主张，但他后来观察欧洲诸国的时候，仍然强调了联邦制在特定条件下对于建立一个统一强国有着重要的作用，认为这种联邦制也是对以往欧洲“听其，粗收”的帝国治理术的重要改进。这再一次显示了康有为的辩证视野及其游历观察的深入。在“联邦制界”的问题上，尤其能清晰看出康有为既种族决（中心问题并非“保守中国”或者“跟随”），也制度决（不抽象地称赞“联邦制”）。他并没有让先入为主的定见自己的游历，没有让这些游记变成一种重复，而是以细致深入的分析了联邦制和“封建—郡县”问题的复杂性。康有为关心的是在“大变”将至之时，能不能根据时势做出适宜的判断和决策。联邦制不是绝对不能用，也不是绝对能用，关键在于能否确立有力的中央：在列强环伺之下的中国实行联邦制，弃合求分，无异于自毁；而在一国由统一的进程中，联邦制却是“由分而合”的妙法。

　　联邦制在人类世界一统大同的进程中可以起关键性作用，这是康有为关于联邦制的另一重要论述。康有为在分析联邦制的时候认为，“将来吸收大国一统，则莫妙于联邦之制”，这一主张在《大同书》中有具体的设想。其中《乙部·去国界合大地》第2章“联邦自小联合始小吞灭始”一节阐述了到达大同世界的“线图”，其核心便是联邦制：先以各洲的核心国为中心达成各洲的联邦，再形成各洲的联合。他希望中国“称雄于大地”，成为亚洲联邦的核心国家，这是他游历、思考和辩论的追求。他设想了三国鼎立于世界的未来格局：

　　他日欧洲一统之业，沙立曼、拿破仑之遗迹其在德乎！蓬蓬之势可立而待。吾国若自强而霸于亚，德统于欧，美统于美，此三国者，大地之候补霸者乎！兆先见矣，姑悬记以觇之。[55]

　　他的《荷兰游记》在游览海牙“万国弭兵会”的节点上讨论了由“弭兵会”联邦制大同世界的设想。[56]康有为认为百余年即可初步实现大同世界的乐观预想，无疑把大同世界的实现及其方式都想得过于简单了。不过，从康有为对于如何达到大同社会的设想，可以看出他对世界几个主要国家及其文明之间关系的设想，其中包含了他对世界结构的基本看法。康有为认为世界将以欧洲、美洲和亚洲的中心国家为基础，以联邦制为径实现大同，意味着他既不认为东风将压倒西风，也不认为西风将压倒东风，而是认为两者（如果说两者之间必然相互冲突）将通过“弭兵”和谈融为一体的历史终点。[57]

　　概而言之，康有为对欧洲历史中封建、联邦、统一等问题的观察和思考，重心在于“封建”（联邦制）与一统（中央）的辩证关系：其一，欧洲“新世”的动力既在于长期裂国“封建”和长期战乱对国家之间竞争的刺激，也在于诸大国统一建国的完成造就的和平安宁。欧洲裂国“封建”的传统既有其弊，也有其利，福祸相倚。其二，为克服欧洲长期“封建”之弊而创设的近代联邦制，有因“封建”传统而给予各邦较大自治权的一面，而其灵魂则在于有强大整合能力的中央的确立；而在长期一统的国家实行联邦制，之所以是的乱源，原因在于它会和摧毁一国赖以整合的中央。无论是“由分而合”，还是“由合而分”，这两种联邦制的中心问题都是中央如何可能。康有为将“封建—郡县”这一中国史的中心问题放入欧洲史和世界史之中，凸显了欧洲“新世”的根本问题在于一国如何能形成有效的中央，并且展现了中国传统思想对这一问题的普遍性意义。

　　[4]例如，《物质救国论》有题为“论省、府、县、乡议院宜亟开为百事之本”的附录，认为开议院有两大作用：一为筹款；二为外交。

　　[5]同注[1]，第303页。“流质易变”也是康有为给梁启超的评语，参见康有为：《与任弟书》，载《康有为全集》第7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9页。

　　[8]笔者在分析康有为两次释经高峰的文章中认为，康有为在前后的变化是一种结构性的变化，即所有主要的元素同时存在于前后期，但是它们各自有不同程度的消长，它们之间的关系、相互、相对重要性发生了变化。参见张翔：《康有为的释经与》，载《古典研究》第8期（2011年冬季号）。

　　[9]笔者另有其他文章分析康有为1902年的两封长信。康有为在《答南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君主立宪不可行书》中从四个方面讨论了派的主张，即要君主立宪，还是；分省自立问题；习俗必变，应激变，还是应渐变；排满，还是“满汉不分、君民同体”。

　　[10]康有为：《与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由于各省自立书》，载《康有为全集》第6册，第349页。

　　[11]当时关于此一问题的辩论有多个层面，例如，康有为与章太炎对于“帝国主义”（“霸国”）看法的分歧很重要。笔者另有文章讨论，此处不赘述。

　　[13]康有为所说欧洲“封建”与现在所说的欧洲封建制基本重合，但为了论述方便，文中沿用康有为自己的表述。

　　[23]［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06页。这种以地形解释制度及文明变迁的地理决，不是康有为个人的发明，而且他在19世纪80年代后期有关“地势”的讨论，也可能受了思想的影响。

　　[26]康有为：《英国监布烈住大学华文总教习斋士会见记》，载《康有为全集》第8册，第28页。

　　[27]康有为：《中国颠危误在全法欧美而尽弃国粹说》，载《康有为全集》第10册，第142页。

　　[28]康有为：《辛亥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上部，：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270页。

　　[29]同注[19]，第367页。相近论述也可参见康有为：《丹墨游记》，载《康有为全集》第7册，第471页。

　　[32]如《意大利游记》论及罗马史，这类论述不止一次出现。其中详细比较了罗马帝国与中国汉朝的治法，认为古代罗马远不及汉代。参见注[19]，第403页。

　　[33]“吾国方今大变，即可立取欧人之政艺而自有之。岂可以数十年之弱，而甘受千年之乎？”参见注[19]；康有为：《补游记·来因观垒记》，载《康有为全集》第8册，第339～340页。

　　[34]“惟罗马一统之运，历六百年，……得失之鉴观既多，统驭之阅历自出。故所得之地，听其，所灭之国，粗收，而以闳大之律网罗之，亦自有精妙之律法出焉。今欧洲所用，亦多沿罗马律是也。” 同注[19]，第387页。

　　[35]同注[19],第366～367页。康有为在意大利游历时见到，名城那不勒斯因为意大利长期和战争，虽然有四十余年休养生息，却仍然非常凋敝。

　　[43]康有为：《挪威游记》，载《康有为全集》第7册，第473～474页。康有为一直是中国拓殖海外的鼓吹者，他在戊戌变法之前即曾因受挫而有过去巴西殖民的念头。

　　[46]同上。康有为也意识到，用郡县制的方理殖民地，由于“万国属目”，存在巨大的国际压力，在当时“灭国大事”已经“为之极难”。他甚至认为中国传统的朝贡体系下对待朝贡国的方法，也因为“必屈以臣礼，则人情或难之”。康有为对联邦制的称赞，从一个侧面反映当时殖民者遇到的抵抗和制约越来越强烈。这也是康有为所阐述的“霸国”格局的危机。而康有为的辩论对手鼓吹，强调的正是殖民地人民殖民者的意志和。

　　[48]［美］汉密尔顿、杰伊、麦迪逊：《联邦党人文集》，程逢如等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84页。

　　[49]同上，第92～95页。也可参见崔之元：《关于美国第14修正案的三个理论问题》，载《美国研究》1997年第3期；王希：《原则与：美国的与实践》，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目前笔者尚未发现康有为了解美国“联邦党人”思想的相关材料。

　　[50]他进一步将成功促进和实现一统的联邦制分为“以德服人”、“以功服人”和“以力服人”三种类型。参见注38。

　　[51]康有为认为郡县制是治理灭国、巩固一统的最好办法。他指出，欧洲也有行郡县而有效的例子，即1501年马克西米连在勃艮第所创。同注[18]，第245页。

　　[5]3同注[43]；另外，康有为在《废省论》中说：“又那威今之自立，亦缘六十年前，误许其别开议院，自举总理大臣之故，故一呼而成。瑞人今甚怪其王昔者之误许焉。”同注[41]。

　　[54]康有为：《复湖南赵省长恒惕论联省自治电》，载《康有为全集》第11册，第211页。《东方》第9卷第5号（1912年11月）中的《日本大隈伯爵论中国情形》一文称：大隈于元年发表文章，主张中国应实行联邦制。

　　[55]同注[45]，第453页。《大同书》的设想有所不同，亚洲部分的设想是“然则亚洲之国，惟中国与日本或存乎？……或中国与日本、印度合乎？”参见朱维铮（编）：《康有为大同论二种》，：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25～126页。

　　[57]康有为对康德是有所了解的，他这一看法在部分意义上与康德的永久和平论有相近之处，但他并不是在重述康德的看法。

　　张翔，首都师范大学文化研究院副院长，副教授。大学文学博士、公共管理学院博士后。主要从事十九世纪以来的中国思想与文学研究，包括康有为的思想与海外游历研究，在《文学评论》、《哲学动态》、《中国哲学史》、《时代》等刊发表论文三十余篇。曾在大学、中文大学访学。2001-2013年间担任《21世纪经济报道》社评主笔，写作经济时政评论百余万字。

　　（ 编者按：本文标题为《列国竞争、乡邑自治与中央——康有为海外游记中的“封建-郡县”问题》，刊于《时代》2011年第11期，感谢作者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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